除夕之夜,長洛的雪格外大,滿城因大寒和大亂噤如寒蟬,不敢過年節(jié),不敢高聲語,門戶緊閉唯恐觸怒亂黨,蘇家之內(nèi)卻有一個地方喧嘩了整整半個月。
那是一座蘇家私建的佛堂。半個月以來,有人誦佛經(jīng),轉(zhuǎn)佛筒,一遍遍地求告。
當(dāng)年蘇宰相夫婦因心系天生病弱的幼子,于天銘六年遍訪晉國高人,修建了這座奢靡貴重的佛堂。
蘇家滿門為公子明雅求康健,求長生,求福祉。
從上到下,無人不信道法,唯獨當(dāng)事人萬般厭憎。
蘇明雅病弱了十五年,自記事以來,他有大把的時間浸泡在兩種氣味里,一種是令人麻木的藥氣,一種是令人作嘔的煙香味。
他不喜醫(yī)師,深覺偌大晉國的醫(yī)師皆是無能之輩,無一個能治好他,就連緩解他哮癥發(fā)作的都沒有。
他憎惡佛道,每一個身披袈裟或道服的世外高人在他眼里都是江湖騙子,不是招搖撞騙,就是裝神弄鬼。
蘇明雅從來不會主動走近蘇家佛堂。他有大把的病重的幼年記憶,無數(shù)次痛苦難耐地醒來時,一睜眼不是先見蘇家人,而是先看見高高的塑金大佛。
佛目低垂,不是慈悲是冷視,不是憐憫是嘲弄。
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鬼門關(guān)前,加固對佛的憎惡。
那時他想,佛不會保佑他,佛不會共情他,他一生一身的病痛,無人能感,無藥可救。
如今,即將十八歲的蘇明雅主動跪在佛堂金像之下,面如金紙,全身浸泡在他最厭惡的兩種氣味里,肺腑里是藥味,鼻腔外是煙香。
他拖著高燒不退的脆弱身體浸泡在這兩股氣味里十天,為了等待那位據(jù)說通曉天人鬼神、異聞奇錄的九禪大師解惑。
這位九禪大師曾在五年前和御醫(yī)一起觀他眉目,御醫(yī)斷言他至多活不過十七,很可能病故于十五。
九禪卻給出截然相反的預(yù)言,他說他命數(shù)不短,甚至是有福之人,甚至此福曾是艷福,此命曾是安命。
蘇宰相夫婦全都相信了九禪,邀住蘇家佛堂,為幼子掌燈祈福。
自此蘇明雅摘不下左手腕上的佛珠和山鬼花錢,也摘不下脖頸間的紅線符鏈,只能漠視著那些于事無補的騙術(shù),厭惡又順從地與之相安無事。
蘇明雅病重垂危過多次,不曾求過神佛,不曾信過九禪,平等地憎惡著一切對他宣告希望、絕望的騙子、看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