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次招商大會取得巨大的成功，我們募集到的資金遠(yuǎn)遠(yuǎn)超出預(yù)算，因此子君做了個大膽的決定，要讓社會上的人都來參賽。我們對社會上的人來參賽的安全深感擔(dān)憂。子君說只要前期控制好就無礙，她自信爆棚。

    在那以后的日子里，子君又忙碌起來。如同上次武道大賽，她吃飯睡覺都在辦公室里。我很少能見到她，即便見到，她也總在打電話安排工作，或是來回走動。每當(dāng)我看到子君匆匆的背影，呼吸總要堵塞幾分鐘。我的性格一向散漫，一切可為，也可不為。子君卻恰恰以我相反，她積極向上，對待事業(yè)總一絲不茍，她說她要做一件事，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，她總能一往而前，拿出100%的激情。

    而也就在那幾天，我家里傳來噩耗，奶奶病重，彌留之際母親希望我能回家來。我是家族里唯一的男性，一切事物還得我回去調(diào)度安排。母親說務(wù)必讓子君也來，我說子君這幾天非常忙。她說一個學(xué)生能有什么忙的事，總之母親還是一切以她的眼界做思考的基石。以為我又像拋棄青青那樣拋棄了子君，不帶子君回來就不認(rèn)我這個兒子。

    我搬了張椅子坐在桃花樹下等子君，天色從緋紅成了墨黑，幾只蝙蝠在天上盤旋一陣后飛入屋內(nèi)，鼓搗一陣又飛走。桃樹下有個水潭，映著蒼白的月，三只青蛙在水塘的荷葉上呱呱鳴叫。子君參觀了共和國文化博覽會，便也想在家里養(yǎng)幾只金魚，那水塘挖好后，她倒了幾桶水進(jìn)去，都被土地吸走，便放棄了。改在屋里放水缸養(yǎng)。不料水塘在雨后卻積了水，被幾只外來的青蛙占領(lǐng)了。

    子君推開木門，匆匆上樓，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便準(zhǔn)備離開。發(fā)現(xiàn)我一人坐桃花樹下，抱怨我不去幫忙。我說一直都在幫，你太忙了都沒見到。她向我抱怨供應(yīng)商坐地起價，又說亭熊做事總心不在焉，然后說沒想到社會上那么多人報名，臨時準(zhǔn)備不足，惹了許多麻煩。我安慰她幾句她便開心起來，用腳把草叢撥開，說這些其實(shí)都沒什么，就是時間太急，如果不急就好辦多了。我忽然想起一句話，再堅強(qiáng)的靈魂也需要一個依靠的肩膀。

    我便把她抱在懷里，她安靜的一動不動。時間在那一刻停了很久，她抬起頭來說要走了。我說有什么我能幫忙，她說都是些策劃審批的事，我又不懂。我們依依不舍的分開，我想明天我就要回去，今晚務(wù)必要把奶奶去世的事和她說，無論她去或不去我都可以。

    她已經(jīng)走到門口，我喊她。我把奶奶去世母親想讓她回去的事告她。

    “知道了”她說，讓我不要太傷心。也沒多講其他的話，便去了學(xué)校。

    我回坐桃花樹下，月光透過樹縫，灑下斑駁的樹影。我忽然想起桃夭，想起她那幾乎怨恨的眼神。想起她推搡我，想起她的訣別和我的悔恨。桃夭在掙扎，為逃脫無形的枷鎖，枷鎖的一端系在我身，一端伸向縹緲的虛空。當(dāng)我伸手抓握時，她的面孔在一陣漣漪后消失在無底深淵。

    天邊亮起魚肚白，幾顆星子還在一遇發(fā)著微光，我拖著行李離開了聽雨閣，空氣里帶著微冷的濕氣。街的一排雜貨鋪大門緊閉，門上起片的油漆，像被斧斫下的傷痕。一陣寒風(fēng)后，榕樹下起葉雨，零零落落，轉(zhuǎn)眼在路的兩旁揚(yáng)起秋的波濤。

    我抬起頭看著寂寥的街道，一輛紅色的計程車緩緩朝我駛來，黑色的輪胎碾過清脆的落葉，停在我的跟前。我以為占了車道向后退了兩步。但也好奇，這么早會是誰來著幽辟的街角。

    當(dāng)車窗輕輕的搖下，子君抿著嘴笑，輕輕的說：“你還想走去車站呀？”

    我緊了緊衣服，問她學(xué)校不忙了么。她說交接給花含了，讓我先上車去再說。到了車上，她一句話也沒說，推開我的手，枕著我的膝蓋睡。車窗外的房屋與樹木如流影朝身后退去。我仿佛成了天上的一只飛鳥，幸福翱翔在宇宙之上。

    她說她已經(jīng)好幾天晚上只睡兩三小時。昨晚為了交接，一直忙到天亮?？倱?dān)心回家時我已經(jīng)走了。她吃完午飯又說困了，但火車堅硬的車座讓她很難入睡。我抱起她，她說怕被人看到。我便脫下大衣，給她披上。她柔軟的身體曲卷一團(tuán)，像只奶貓。

    從京城到小灣鎮(zhèn)車程十小時，子君也睡了十小時。醒后第一句問我，天怎么黑了。我說你把眼睛睜開。她慵懶的幾乎不想動，催促到站的廣播響了三次，車上只剩我們，她才緩緩站起來，伸了個懶腰，雙手架在我的肩膀上，讓我引她下車。我們花了平常三倍的價格才找到一輛騾車，那是只干瘦的老騾，像活著的木乃伊。趕車的是個老頭，干瘦還不如木乃伊。老頭是個鰥夫，向我們講述他和騾身世。后來車在路上拋錨了，他說自己老了，騾也老了。人活著總要爭口氣，他要活的比自己長。他說人生和騾車一樣，總會拋錨，但也總要前行。那次車輪斷成兩節(jié)，騾車再也沒前行一步。

    我們走到家時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看見母親孤零零的坐在屋檐下，頭頂上掛著一盞鎢絲燈，幾只飛蟲圍著打轉(zhuǎn)。

    我說，媽，我們回來了。

    她慢慢的抬起頭，灰白的發(fā)絲散在額前。額頭上仿佛刀刻的幾條皺紋，深深的嵌在肉里，她又老了，她還不到四十歲。

    “子君來了么”她不關(guān)心我，先關(guān)心子君。